#(6.5)如何死守淨水器

Summerbud
17 min readMay 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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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收店的時候才發現淨水器的管子被咬破一個小洞,水順著沾滿髒污的白色管子流到最低的地方,從那裡滴下來。是我發現這件事的。

店內洗碗機、淨水器和水龍頭的水管都連結至單一的入水閘道,那個入水閘道為了管控洗碗機運行時所需的水量,裝設了簡易的水壓表。洗碗機的運行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運用裡面儲存的水來進行渦漩式的清洗,這部分運用的水量較少,因此可以和淨水器以及水龍頭共用進水閘道的水;第二階段則是沖洗,要帶進新的水來將碗筷上附著的清潔液沖掉。因為要用到大量乾淨的水,因此這個階段水龍頭和淨水器都不能使用,不然碗筷會無法洗乾淨。

收店時我負責的工作就是把所有器具洗乾淨,通常都是用水稍微把上頭粘粘的醬料沖乾淨後就丟進洗碗機裡讓它進行後續的處理。但是今天不管洗碗機怎麼洗,總是會留下一些清潔劑的泡沫。一開始我以為是正常的現象,但是洗到進度的一半時,我才開始思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問題。我查看了水壓表,發現水壓比以往還要低兩個刻度。我知道了這個狀況,當下卻不打算把它說出來,目前看起來還不會造成任何嚴重的影響。我決定先把自己收店時分內的工作做完之後再來處理這個問題。

收店的快慢與節奏感有關,每個人都有已經被預先分配好的工作內容,必須要毫無窒礙地一個一個處理下去我們才有機會在上班時間內準時下班。小宥處理煎台,把油鍋的油整理好,每個禮拜的一三五換油。煎台要用清潔劑洗乾淨之後上一層保護油。之後他會從室內的清潔開始做起,椅子疊起來,地板用清潔劑拖好之後開始收室內和室外用餐區的桌椅。將室外的桌子清乾淨,桌子一個一個疊起來後都收進室內。

而我則是收組合台和洗碗,這個工作要做得快必須迅速把碗筷沖乾淨丟進洗碗機,接著在洗碗機清洗的時間收好組合台的事物。小黃瓜、番茄、生菜、紫高麗菜絲、苜蓿芽這些菜品封進保鮮盒裡連同所有醬料丟入冰箱。果醬蓋好蓋子。兩個小型烤箱和熱壓吐司烤箱都用鐵刷把燒焦的殘渣刷除。鐵網丟進洗碗機。剩餘的吐司查看製作期限,超過兩天就和特殊的麵包體,像是丹麥、貝果、法式麵包一起冰進冰箱。這些都要間斷配合洗碗機的節奏來執行,同時要把難洗的先丟進洗碗機讓它浸泡清潔劑久一點,像是炸鍋的炸物網、煎台的鍋鏟,這些東西時常沾上不好洗的東西。炸鍋內時常會有乳酪條滲出來的乳酪,燒焦了黏在網格間,冷卻之後不重新用洗碗機的熱水加熱幾乎刷不掉。

等到我把碗筷都收拾乾淨,組合台恢復到開店前的模樣,小宥也差不多處理完他份內的工作了。我才告訴他們關於淨水器被未知事物攻擊的事。

淨水器放在洗碗槽底部與槽體四根柱子連結的架子上,那裡因為長年潮濕,有股沈重的霉味,以白色塑膠為主體的淨水器也沾黏上了各種髒污。甚至可以說,那是個看起來讓人不信任的淨水器。它默默地待在那裡,水一滴一滴地從白色管子破洞的地方滴下來。與我洗碗時潑濺下的水漬混在一起。

店長、我和小宥擠在那狹小的空間,一起蹲著看向淨水器白色管子的破洞。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水滴下的次數已經數到忘記。在那樣的視角內,我們看著洗碗槽下光線朦朧的陰暗,四處沾黏的黑汙。殘破的磚塊被用來墊洗碗槽的支柱,上面爬著剛出生的灰白蟑螂。再深一點的地方幾乎已經無法用肉眼查看哪裡有著什麼,漆黑的污垢灰濛的光線讓那裡幾乎不可見。但即使如此,視線還是會被那裡吸引,邊看著淨水器的破洞,邊看著那不可見的地方。我們都確知那裡有隻老鼠,怎麼抓也抓不到,連捕鼠公司都宣告放棄的頑強老鼠。

「我早上開店的時候有檢查過一次淨水器,因為濾芯更換的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店長說完後陷入沈默。這樣我們都知道,這個破洞是上班時間被咬破的。在店長的沈默中我感到一種被打擊感,就像是被背叛了似的。彷彿他跟老鼠之間有著我們不知道的秘密協議。分清楚各自的活動時間,凌晨四點到下午兩點是我們的世界;下午兩點到深夜則是老鼠的世界。但是老鼠因為不明的原因踏過這條界線。牠在屬於我們的時間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

「淨水器很重要。」店長說,「我們必須死守淨水器。」

「沒有人抓得到那隻老鼠。」小宥輕輕地說。

「我們先把破洞補起來。」店長說完從櫃台下的紙箱裡拿出一捲黑色絕緣膠帶,把白色管線破洞的地方纏起來。

白色的管線纏上一層厚厚的黑色絕緣膠帶就像是被蟲駐守,用口水沾黏出的巢穴似的。水壓恢復正常。店長讓我們繼續整理剩下的東西。他則左肩靠在冰箱門上,雙手交叉於胸前,右腳曲起腳踝處與左腳交叉,腳尖輕輕點在地上,重心全放在左腳。他的視線依然凝神盯著淨水器被咬開的管線。

那天我們準時下班時,店長依然維持同樣的姿勢,音響繼續播放某個不知名樂團的不知名樂曲,是聽完連旋律都會忘記的無聊音樂。

***

那天下午我回到早餐店時大小鐵門都沒有拉上,店內依然被燈光照亮。夜晚仍然看似開張的早餐店帶給我一種淒涼感,有種非常重要的東西已經消散的感覺。早餐店的奇幻性只存留在每日早晨剛開張之後一段非常短的時間,那是專屬於早餐店的奇幻性,過了那段時間之後,就什麼也沒剩下,從頭到腳被乾乾淨淨地剝除,乾凈到這裡還是早餐店,所有事物都正常地停留在這裡,但是那種奇幻的氛圍已經消失了。跑到某個地方,等待著,像個受傷的小獸。

前店長和店長都站在屋內,正熱烈討論著什麼。播放的音樂也換了,變成前店長的音樂,Damien Rice和Iron & Wine的吉他、幾首輕快卻不知名的爵士樂。

我走進店內後,環視早餐店一周,發現室內某些桌椅被搬到室外,空出了一塊約三坪的空間,擺放了各種長度和寬度的組合木木板。前店長高聲呼喊我的名字,「你來得剛剛好。」他笑著說,「我們剛準備發動一場戰役,由現任店長構思出來的戰略,現在你和我還有店長要把它徹底執行出來。」

「你太誇張了。」店長也笑了。

「死守淨水器!」前店長揣起擺在桌上的一根木棍,向天上舉,他那擺動的樣子彷彿在邀請我跟店長也一起加入他,拿起那些木棍,像是古代的劍客戰前宣誓似的把木棍在上空交叉,跟著他大喊,「死守淨水器。」我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提案。

「所以我們要做什麼?」我問。

店長從櫃檯裡走出來,拿起擺在桌上的一根木棍說,「我決定要把那排組合櫃子搬出來之後封住後面的縫隙,這樣雖然還是無法抓住他,但至少他不能再通過這裡。畢竟我們的電線都埋在組合櫃後面,如果被牠咬破也很危險。」

「被牠咬破的話我就麻煩了。」前店長笑著說。

「同時我也想要用木頭裝飾一下店面,好久以前就想要這樣做了,卻一直找不到時間,」店長苦笑,「畢竟我們可是全年無休的早餐店啊。」

我看向堆放在地板上的木板。成人雙手手臂張開長度,寬一個手掌的木板約有三十來片。同樣寬一個手掌,長度卻只有成人單臂長的木板也有十多片。這些木板的厚度都有一個指節,漆著相同的亮光漆,呈現比一般木頭還要深一階的顏色。它們仍被塑膠束帶綑成好幾組,束帶仍綁得緊緊的,這些木頭似乎也是剛剛才來到店內,大約比我早十幾分鐘而已。

「這樣的量今天就可以完成嗎?」

店長看了一眼手錶,「從現在到明天開店還有十個小時,加緊腳步的話或許可以吧。但是我們不要那麼趕好了,今天就忙到十點,先把組合櫃後面的縫隙封好,將圍繞煎台的組合櫃上的壁貼拆下來。這樣我們明天就可以處理煎台木頭護欄的部分。」

「如果你留下來幫忙的話,店長加薪之外,還有宵夜可以吃噢。」前店長說。

「那我明天可以有免死金牌嗎?」我嘆了一口氣。

「那可不行,怎麼樣都要維持產品的最高品質。」

「例如,不小心把不加沙拉醬的產品加了沙拉醬呢。」

「那更是不行。」店長笑著說。

「這樣好了,」前店長用木棍敲著手心,「我明天也下來幫忙,你們明天也有三個人吧,這樣就四個人,可以輕鬆很多。想休息的話也可以上去樓上躺一下。」

「這還真的是這間早餐店特殊的地方,」店長笑了,「樓上有可以休息的房間。」

「大餐廳級的待遇啊!就這樣定吧,將軍,士兵們都準備好了,」前店長再次奮力將手中木棍向上舉起,「死守淨水器。」他用低沈八度音的聲音嚴肅地說,邀請我們拿起木棍跟他做同樣的事。但是我與店長都用非常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彷彿他是一尊立於好幾世紀前的雕像,只有小孩子會攀上他的大理石底座,拿著細小的木劍,學著他的身姿向遠方眺望。鳥兒停在軍帽的邊緣,在垂暮之時啼鳴。這不是屬於早餐店的時間,慘白的日光燈照著我們,我們各自都感受到一股疲憊感,縱使有些東西準備要開始,手也逐漸醞釀起溫熱的觸感,拿起那些沈甸甸的工具時,有種踏實感。但是必須要快一點,夜晚的急迫性馬上就會來了。必須要早點睡、必須要迅速地睡著、必須要有效率地休息。這樣的意味催趕著我們。必須準時上演,舞台不會等人。

第一個步驟是要把組合櫃拖出來,由於這間早餐店已經頂替好幾次,沒有人知道這些設備裝設與拆解的方式。但是店長看了一眼馬上就找到釘子和螺絲釘的位置,有些還是埋在深處,為了不明原因釘在那裡,一般人要等到把邊緣的釘子全部敲起來,正準備搬開時因為櫃子死硬黏在原地才會發現。店長卻只看一眼就找到那些釘子的位置。

整組組合櫃其實是以三組不同高度的櫃子組合而成,他們各自為了不同的功能而從原先固定的款式被獨立拆解成不同的樣貌,最後組裝在一塊。靠近煎台的櫃子下面基本款式的三層櫃全被拆除,變成一個一步半寬的空槽,現在用來擺放蛋箱。我們決定先從靠近煎台這組比較小的組合櫃開始拆起,先把蛋箱搬出來,由店長將他找到的螺絲釘和釘子全都拔起。他的手腳很快,光是用螺絲起子就可以把一些釘得比較淺的釘子挑起來,轉螺絲也是對準十字,手如鑽木生火似的向同一個方向推轉,螺絲釘沒幾下就溫順地跳出來。

「這些釘子都敲得很軟,深度也不夠。」店長邊轉邊說,「當初組裝的人蠻偷懶的。」

將第一層組合櫃與第二層以及牆面分開之後,我們三個人一同放下手邊的工具,互看一眼。雖然剛剛那些動作的聲響可能已經驚走了老鼠,迅速鑽進其他孔縫裡,但是牠仍然可能只是暫時躲在某個地方,我們一拖開來時牠可能會因為驚嚇過度而奔竄出來,雖然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徒手或是用腳踩著牠,但我們都吸了一口氣,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們數到三一口氣拉開了組合櫃,讓它平行牆面空出一道將近半臂寬的空間。那裡因為長久沒有清理充滿了黑色的污垢、灰塵、蜘蛛網。也有一些從桌面上掉落下來的湯匙、筷子。人所不能及的地方被其他細小的事物填充、佔據。老鼠並不在那。卻可以看出一條比其他地方乾淨一些的小徑靠著牆面筆直延伸進第二、三層組合櫃。蜘蛛網在那裡絕跡、也比較少見會阻擋去路的中型物品,那些東西似乎都被搬開似地被推離這條小徑一段距離。我們三個人無聲地看著這宛如毒販地道似的完整小徑。凝視著那條小徑時,聲音忽然與自己隔絕,彷彿置身於真空的所在,聲音只能透過骨頭傳遞,那種模糊感變成一種強勁的壓力壓迫著耳壁,一種一開始非常細小的尖刺聲音緩慢變成粗厚的巨響,與脈搏同步後,死硬撞著耳膜。我甩甩頭,想要把那讓人不安的感覺甩除,卻讓它更強硬地氈黏在身上,裡面有種不懷好意的頑強意味。除此之外身體無法移動,雖然可以些微做出某個程度以內的動作,但是兩隻腳似乎被黏液囚困似地,怎麼也無法抬離地面。身體的重心已經嚴重失衡,但是因為兩腳被物理性的黏住,以那為支點才勉強保持站立的姿勢。身體應該已經跌倒,實際上卻沒有跌倒使得我身體某些微小的器官開始產生異常,一種強烈的暈眩感襲擊而來,跟著那聲音一同敲著我的耳朵和大腦側邊。

直到這邊我才發覺這些感受可能都是惡意的攻擊,來源自某種我們不清楚地邪惡事物。這種感覺太強烈,且超出人所能理解的範圍,雖然在這樣的狀況下把這種不明事物歸類於邪惡可能有些魯莽,或許會誤解它的本質也說不定。但在那當下我還是被一種恐懼意味給籠罩。這裡確實有什麼,不管它的本質是邪惡還是善良,甚至只是中立。這樣說好了,的確可能是中立的事物,但是它正因為不知名的原因,使用某種機制,對我的身體造成非常大的傷害,這樣的事實無可懷疑。

正當我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時,那種束縛著我的腳的意味、耳內不斷撞擊的聲響與壓力,同一時間消失了。我踉蹌宛如浮空,身體卻連絲毫沒有移動。身體的重心從非常高的地方陡然沉降到原處,我宛如從高處墜落,身體撞擊到地面似的大力顫抖了一陣子。那種墜落感成為非常明顯的東西沾黏在身體的表層,但一切卻彷彿只是心靈的作為,什麼也沒以非常物質性的形式留存,只有我的記憶尤新,那裡確實有著什麼,我想起虎夫斯基的那一瞬間我所感受到的恐懼,兩者同樣都沒有以物質性的方式顯現並留存下來,那是只停留在心靈層面的感受。

我這時才發現兩名店長正看著我。

「你怎麼了嗎?」他們同時問。

我訝異他們那一副什麼也沒發生的神情,並搖搖頭。「沒事。」

「你臉色看起來很蒼白噢,要不要休息一下。」店長等了一下,我並沒有回應他,他繼續說,「要不要喝點甜的,冰箱裡還有鮮奶茶,還是自己做一份果醬厚片吃?」

我這時才整理好狀態,説,「我想喝點鮮奶茶。」

前店長這個時候已經大跨步到冰箱,把鮮奶茶拿出來,撕開塑膠封膜,倒入我們用的大馬克杯裡遞給我,「喏,還需要什麼嗎?吃一點三明治。」前店長這樣說時,我想起他做的三明治,那是明顯與其他人做的三明治有巨大的差異的三明治,即使所有使用的東西都一樣。但那個當下我並沒有胃口,我喝了一口鮮奶茶,把它放到組合台上,説「我們繼續吧。」

兩個店長互看一眼,點點頭。店長說,「那我們繼續搬第二個櫃子,三個櫃子都搬出來之後就可以清出這些東西,接下來只要將櫃子歸位,蓋上木板擋住縫隙就可以了。」

我知道我怪異的狀態把現實撕開一點縫隙,有某些東西流了出來,以非物質性的方式影響了兩位店長。那是無法明說的東西。

前店長面試之後再也沒有提過虎夫斯基的事,隔了兩天後收到邀請來這間早餐店上班的訊息,我沒有多想什麼,答應隔日報到。然而我知道那個故事已經以非常長遠的方式影響前店長和小宥,所有聽過這個故事的人都知道這裡有著跟一般故事不同的東西。

究竟這之間的差異又該怎麼定義?這故事到底有什麼地方與一般的故事不同。

這個時候,店長喚我一聲,要我幫忙把第三個組合櫃搬出來,我們三個人費了一番力氣才把這最大的櫃子拖出。由於搬動櫃子時須先走入兩個組合櫃間我們預先拉離的縫隙,那老鼠的小徑被我們的腳印踏亂。重新看向那小徑的時候,身體沒有再次流出不現實的感受,那種重心與身體剝離的感覺也似乎因為小徑的完整性已經被破壞而沒有再次出現。我們拿了掃具將那小徑和伴隨小徑的所有東西都掃除,再次推動櫃子回去又費了一段時間,不過因為地板上不會卡那些陳年堆積起來的雜物,比起拉開時要輕鬆多了。

整組組合櫃歸位,店長以非常迅捷的動作將櫃子與牆壁的縫隙封起來後剛好九點鐘。我們累壞了,坐在椅上沈默不語。碎裂的木塊、切割後剩餘的木板、飄落的木屑、整地的髒污還沒有清理,且還需要把原先放置在組合櫃裡的事物歸放原位,這樣隔天開店時才不會臨時找不到工具而手忙腳亂。

「老鼠不在這。」前店長說。店長站起走到外面打了一通電話。他是對我說的。

「可能早就溜到哪裡去了。那隻可是連捕鼠公司都不得不放棄的老鼠。」我喝著那杯鮮奶茶。那是今天早上泡的茶。再過七個小時我們又要再泡一次茶。前店長把音樂調成比較寧靜的音樂,一些柔和的小提琴音樂、甚至參雜了水晶音樂在裡面。「偶爾也會想聽這種的。」他預先對我解釋。店長走進來後告訴我們他訂了一堆炸物,我跟前店長笑了,三個人繼續收拾東西,到正式收拾完後不久炸物也送了過來,已經晚間十點。

「嘿,為什麼你的木工技術會那麼好?」前店長問,店長用木叉將鹽酥雞、杏鮑菇、四季豆、薯條全都戳在一起,一口將他們全部吃下去在嘴裡嚼著。他似乎很喜歡這種吃法。

「我專科畢業後進木工廠做過學徒。應該有三年的時間。在那個時候學的。」

「每個在木工裡學超過三年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組合櫃的釘子在哪裡嗎?」我問。

「這倒是不一定,那些十幾年在這裡工作的師傅可以。他們知道每根釘子的位置,通常拆解東西的時候他們最愛的就是評論這些木材裝得好不好。我會知道那麼清楚只是因為我裝過類似這種櫃子而已,我知道這些在你們看來額外的釘子是為了什麼。他們通常都有各自的理由。」

「在那之後呢?」前店長問。

「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面試的時候履歷都有。」店長笑著說。

「履歷只是履歷而已。」前店長說,「那是種不得不看,看完卻又覺得不如不看的東西。」前店長講這段話時我想起我面試的時候他專注看著我的履歷的神情,還有虎夫斯基溫熱的血液沾滿雙手。到底為什麼他聽完那個故事之後會找我進來,我一直想不清楚。

明天有空嗎?
如果有空的話,就來上班吧。
我們早上四點開店。

他寄給我的Email就只有這樣簡短幾句,而我也真的來早餐店工作,這之中帶給我不可思議的意味,或許我是因為想要認識這個奇特的店長,但難道說店長也想要認識我嗎?
「之後就很混亂了,」店長放下木叉子,將咀嚼的東西吞下,「我像是失去座標似的,水平儀、三角規都沒有,我一年換了七八個工作。有派遣人員、送貨司機、便利商店店員、工廠操作員等等這種流動率高的職業,即使你一個月就離職也不會有人說話。現在回想過來,自己搞不好無意識地找這種做一個月也可以的工作也說不定。這些工作比想像得還要多,當然他們並不會在求職網站上說出這些細節,甚至這些工作也不會PO在上面,要透過派遣公司才比較容易找到,不過那是與正常求職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

店長抬頭看了一眼時鐘,十一點,再聊下去的話隔天早上就不用開店了,一股深刻的疲憊感襲上來,我快速吞下幾個杏鮑菇,又到冰箱裡拿了一杯鮮奶茶,走回桌上時他們並沒有繼續聊下去,店長陷入沈默,前店長則等待著他說出一些事情。我看到前店長眼中閃冒的亮光,他是如此對他人的所作所為感興趣,而且毫無遮掩地把這樣的渴望表達出來,面試時對我的故事也是,兩隻眼睛死硬地掐著我的故事的某一點,逼迫著我一定要講到,一定要講完。那甚至成為接近義務的意味,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會對不起他,前店長散發著這樣的氛圍。

店長又看了時鐘一眼,最後下定決心搖搖頭,説,「那是我人生中最混亂的時間。前一個月有工作,下一個月就因為各種原因離職,離職後也沒有馬上找下一個就業的地方。每天凌晨兩三點才睡,隔天中午才起床,身體糟得不得了,衣服也不常洗。還是有每天洗澡,但是已經不怎麼要求清潔了。廁所都瀰漫著一股尿黏在某個角落的臭味。房間也是沒有整理,地板七八張擤鼻涕的衛生紙,有些甚至是打手槍後沾黏著精液的衛生紙,就那樣丟在地板上。糟透了,真的糟透了。」店長抽了一張衛生紙將手上的粘膩擦乾淨,用完之後象徵性地放在桌上。「現在回想起來,我大概真的找了許多作短時間也不會遭人為難的職務。我無法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並不是說我討厭工作討厭這個社會。而是我沒有辦法,一但在同一個工作性質的地方待超過一個月我就會開始厭煩,手上蠢動著某些不踏實的念頭,我想要離開那個地方,或許是想要自由的生活,但我知道不一定是這樣。有什麼東西在這裡。」店長指了指自己的頭。「有什麼東西在這裡。」

「我也有過類似的感覺。」我主動提起關於自己的事讓兩個店長的眼神都稍微亮了起來,「不過那是在大學的時候,我也像是店長說的,以那種方式活著。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店長想了一下,「不過那是在大學的時候。」他重複了我說的話,然後搖搖頭,彷彿確認了某些東西的重量似的,「我沒有讀過大學,所以不知道你說的感覺跟我的感覺是否類似,但我那種感覺並不是漠不關心,至少沒到這種程度。我只是沒有辦法忍受待在同一個地方太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那可以說是我太過敏感了。很多東西同時之間以同樣的強度影響著我,我無法忽略它們。人們的情緒、被交派的任務、各自的困境都在職場的環境裡以我無法理解的方式靠在一起,黏在一起。轉眼間,我也被黏住了。為了逃離那個,我不得不離開,非常狼狽,有時連薪水都沒拿就走了。」

「那為什麼會留在這裡呢?」前店長問他,並沒有指責或是批判的意味,充滿純然地好奇。

店長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總覺得這裡也存在著什麼,和我身體裡面的東西一起抵銷了。在這裡工作我可以很平靜,雖然都是持續且重複的工作內容,但是那突然之間變得不重要了,我也不太清楚,但蓄滿的水被人悄悄拔開了栓蓋,轉眼間水噗嚕噗嚕地流光,一直和自己生活的環境對抗的感覺就消失了。」

「被誰呢?」我輕輕地問,聽起來就像是問著自己似的。

那天晚上我們大約在十一點時結束對話,我隱約感覺到店長並沒有把全部的事情講出來。我不知道前店長有沒有與我感受到相同的意味,他趕著我們回家,説他會幫我們把店整理好。隔天我們到店裡時發現放在二樓保險庫裡的預備金全都消失了,前店長的個人用品仍散落在他的房間裡,床鋪上的棉被鋪得整整齊齊,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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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bud

A men consistently seeking solution toward fundamental problem in this century. Influenced by Hannah Arendt, rationalism and my love, Lucy.